快意人生

消失的二十四小時

像往常一樣的星期五中午。

我帶著孩子到媽媽家吃牛肉麵。

媽媽已經七十多歲了，但她煮的牛肉麵是世界一級的。

這是我孩子的話。你知道孩子是不說謊的。

我按了電鈴，一次。

再按一次，心裡掠過了些許不安，母親不在嗎？

許久，母親的聲音傳來，誰？，她問。

我報了名，有些許不解，往常母親都是在等我們的。

可她問話的方式有點怪。我有些納悶。

但誰也沒想到，這是所有事情的開端，消失的二十四小時。

進到家門後，母親看著我說，「我剛才去哪裡？」

她問的是她自己，不是我。

我望著她不解的說，「我不知道啊，我才剛回來。」

她的手上下晃動，像在游泳那樣。

母親這些日子，苦練游泳，每天每天。

我說「大約是游泳回來吧。」

她說「我好像在夢遊一樣，….」

然後她又問了一句駭人聽聞的話，「你怎麼進來的？是你開門讓我進來的嗎？」

我看著她，心裡閃過了寒意，「是你按的門啊。」我答。

她說，「沒有啊。」

然後她反覆的陳述她像在夢遊。

我看著餐桌，我走到廚房，沒有牛肉麵，沒有午飯。

我沒敢說什麼，「爸爸呢？」我問。

她說，「不知道ㄟ。我剛才去哪裡」，她又問。

我整個人慌亂起來，我的父親，從來沒有不交代自己去哪裏的。

整件事都不對，我撥了手機給爸爸，爸爸大吃一驚。

他與朋友吃飯，他當然交代過了，甚至他才剛與母親通過電話。

他說，他馬上回來。

掛了電話，孩子餓了說，阿媽，牛肉麵呢？

阿媽，茫然的看著他，今天要吃牛肉麵嗎？今天星期幾？

我說，星期五。

她說，星期五要吃牛肉麵嗎？

我想哭，真的。

她又問，現在幾點了？我說，十二點多。

她說，怎麼可能，我早上去哪裡？我很像在作夢那樣。….

整個事件又反覆了，她又問我是怎麼進來的？進來多久了…

然後她突的說，她剛剛像在作夢那樣，不過現在醒了。

我抱著她，我說，媽媽呀，你不要嚇我啊，我給你嚇死了。

我很久沒有這樣抱她了。而現在，我非得這樣確認不可。

我笑了起來，以為雨過天清了，但，接著她又問，剛才是你開門的嗎？…….

父親一進門，母親說，剛才像在夢遊，不過現在醒了。

父親抱著母親說，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但，你知道她沒有醒….

父親望著我說，不急，他到房間撥電話給當醫生的親戚

父親出來時，眼眶全紅了。

到台大看急診，他說。

他含著淚，對我說，不要耽心。

我走到陽台哭了起來。

可腦子明白,孩子得帶回家，得打電話給弟弟…..

弟弟回來後，我們哄著母親去看醫生，像哄孩子那樣。

她一直說，她醒了，不用看醫生。

……

下午一點多，我們在等。

在台大急診，我們等了約四十分鐘。(這叫急診嗎？)

那時母親除了反覆前面的說詞外，不懂我們在醫院幹嘛？

急診的醫生認為這一點也不急，叫我們退掛，去掛神經科門診。

如果是他的母親，他也認為不急嗎？我不懂。

我說，可是現在掛神經科門診，恐怕掛不上了吧。

他看了錶，兩點多，還可以掛。

我說，可是神經科門診很難掛上啊。

他表示愛莫能助。這是醫生該有的態度嗎，真是…. ，我要罵髒話的，你知道。

立刻，我說，弟弟帶著父母，慢慢走。

我飛奔到臺大舊院，我在哭，抿著嘴，淚滑落。

掛號，滿號，可以加掛嗎？我問掛號員，不行，神經科很滿。

我又飛奔到診間。

我不知道找哪位醫生。

咬著牙，第一間，醫生頭都沒抬，不行，不行。

我又找，天啊，哪一間會有善心的醫生？

我看到了記憶特別門診，咬牙，敲門。

為了我母親，下跪我都肯。

我說，母親全都忘了，我說沒人肯給我掛號….。我不記得我說了什麼。

醫生抬起頭問，怎麼不掛急診。

他們退掛了，不肯看，我哭了，….

醫生說，怎麼這樣，你就掛我吧….

這一輩子我都感謝他，真的。

這難道不是一個做醫生的最大的福報嗎？

下午三點，我們在等。

母親反覆的問，父親微笑且堅定的一次次回答。

「早上你應該去游泳…一點多去看急診…啊啊你都忘了…..」….

衛教人員，給了我一些失智的資料。

突然，我崩潰了，痛哭起來。

我要我的母親，我要我的母親。

父親說，失智就失智吧，要開刀就開刀吧。

他很勇敢，很努力，不停的對母親的問話回答。

下午四點，母親仍然在問，幾點了？為什麼會到四點？她整天在幹嘛？

弟弟也紅著淚眶。他想抽煙。他說。

下午五點，母親仍然在問，但我感覺她有點回神了。

她問我的孩子呢？…..

是我敏感嗎？…

下午五點半，我們見到了醫生。

他問了母親許多許多問題。

他要她回答。

昨天夜裡吃什麼？現在的行政院長是誰？…..

她忘了行政院長是蘇貞昌還是謝長廷，她甚且忘了副總統是女的。

她說她記得總統是阿扁，醫生笑說這題太簡單了。….

他要她做一些數學題目，不愧是曾為小學老師的母親做的比我還好。

他要她做一些動作。他要她記一些東西。….

…..

然後他說，這症狀很嚇人，但不要緊，應該二十四小時就會回覆。

是壓力嗎，母親自己問。

醫生說，學理上是可能的，或者劇烈運動……

醫生說，二十四小時就會回覆，但今天的事她沒有記憶，不是失憶，是沒有。

這也是她一直覺得她在夢遊的原因，她沒法記得當下的事。

……

走出診間時，我抱著母親，沒事了，我說，媽媽，你嚇死我了。

父親、弟弟都紅著眼眶。

老天厚愛，我的母親，還給我了。

父親與弟弟帶母親回家了。

我回到家抱著兒子痛哭。

我的母親回來了。我的母親回來了。老天在教我。我說。

我的兒子說，要珍惜。

我說是啊，是啊。

晚上九點半，弟弟打了電話說，母親好多了。會記得他買麵，麵錢七十五。

這是我們共有的驚駭。

第二天，母親全好了。只除了消失的二十四小時。

我說著昨日的種種，她突然就哭了。

她不要我們耽心。

我抱著她說，沒關係的，只要你回來。再多的難我都不在乎。

我也哭。…..

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如果沒有記憶，時間就停了。

她一直不懂，時間為什麼一直過。可她沒有記憶，所以她一直問。

她一直停留在當天早上，記憶就停止了。

直到她的記憶恢復，重整完成。

頭腦當機了，之前的記憶可以找回來，但沒存的記憶就永遠消失了。

我的母親，失落了二十四小時。

而我了解了，母親對我的重要遠超過我的認知。

也看到我父親對母親的愛是這樣無怨無悔。

老天爺，用這樣的方式讓我明白，我將用我所有的可能去愛我的父母。

我感謝他。真的。…….

096.03.24

Ps.台大醫生，邱銘章，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忘記，他抬頭，給我他最最溫暖的關懷。

後記

好幾天，我老是失神，想著想著就掉淚，程式，寫著寫著卻茫然。

是太高的情緒與壓力吧，我明白。

對於其它聽我訴說的人，誠如我孩子說的，阿媽病了，又好了，就這樣。

但你知道對我而言不是，對我而言，我失去了母親，我找到了母親。

那中間的驚恐以及之後的喜悅，再再都不是簡單的病了，好了，可以形容。

今天我帶母親去檢查腦波。

她容光煥發，腳步穩健，檢查的醫師說她可以活到一百歲。

母親笑說，她很幸運….

我的母親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成就。

她不知道她從來不是幸運，她很努力。她很努力帶給我們所有人幸福。

這是我之所以這樣駭然的原因，…..

也是我之所以感謝老天的原因，……

後記2

今天我一早到台大掛號

很幸運掛了一號

母親今天看檢查結果的報告

雖然似乎雨過天清了

但總是每個人多少都有些忐忑不安。

直到醫師說沒事了，一切正常

我與母親到市場吃米粉湯慶祝

小時候，我與母親常在買菜的中午吃米粉湯

那時我們幾乎是不外食的

母親很節儉，但在吃米粉湯時，總說，還想吃什麼？

對我而言那是一種奢侈的享受，可以想吃就叫。

直到現在，我仍然貪吃米粉湯，那美味中的奢侈是我孩童時的記憶。

母親仍然像我孩童時一般問我想吃什麼？再叫…

我說，你都沒吃，好的都留給我。

我說，我和我的孩子吃東西也一樣，捨不得吃。

她就笑了。笑的亮燦燦的，你遺傳我。她說。

我吃了所有她給我的。我看著她的笑，是的，她是我的母親。

我摯愛的，用盡所有力氣來愛孩子的母親。

0960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