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人生

我認識一個男孩，他今年十六歲。

初識時我簡直有點怕他，因為他說的種種。

似乎為了他認為的理由，他可以輕易的做任何傷害他人的事。

沒有內疚，也不需反省。

他說他不在乎任何人，包含他的母親。

他說如果可能他要痛打他的繼父、生父、繼母，以及一些欠他許多的朋友。

他沒有懷疑，是人，都是這樣的，他說，不然能怎樣？

後來我知道，他的母親與父親離異。

他的母親嫁了不懂善待他且責打幾近虐待他的繼父。

他的繼父顯然也認為暴力是所有解決事情的方法。

他的學業成績不好，在學校沒有得到任何的肯定。

他的童年就在被打、被罵、欺騙、闖禍中過日子。

很多時候他是被誤解的，但沒有人可以幫助他。

幾乎沒有人伸出善意的手。

那似乎唯一可以拯救他的母親顯然自顧不暇。

然後他漸漸長大，在公園、在網咖他認識給他支持的友誼。

他學會在這社會生存的方法就是弱肉強食。

只要夠狠，就是老大。

他期待自己長的夠大，可以打敗那些傷害他的人。

他為什麼要在意別人，從來也沒有人在意他。

然後在少輔院，我見到了他，一個十六歲的孩子。

一個放棄自己的孩子。

幾次談話後，我看到他的笑，像孩子那樣天真的笑容。

他提到他久不來會面母親時的淡淡的傷感。

他期待他久別哥哥時有那樣的渴望。

但大多的時候，他喜歡說自己又與人衝突時的驕傲。

很英雄的，很無所懼的。好像那證明了他的價值與存在。

而我，我感到無助。

我關心他，渴望在他生命中有些不同的火花。

並不是，每個人都值得用毀滅式的碰撞來證明自己。

我希望他知道，有些人，是真的在乎他，是真的願意給他關愛。

但少輔院有它的困境。

一群失敗的少年，或者至少是迷失的少年。

彼此碰撞，這麼多的孩子，這麼少的老師。

他無法證明自己，唯一能學到的就是弱肉強食。

而他所最最不需要就是學著如何生存，因為他只是一個孩子。

他所需要的僅僅是被愛、被尊重、被在乎。

然後他可以同理別人也需要被愛、被尊重、被在乎。

否則他如何去相信，他該善待別人。

一直他也沒被善待不是嗎。

他是那樣聰明的孩子，他的渴望埋在那樣深的角落。

如果他的母親出面不要他如此的衝突，他會不那樣做嗎？我問。

他想了想說：會。

可他的母親無力做這些，他的母親有自己的困境。

他母親唯一能做的只是嘮叨他的錯。

她顯然是在乎他的，但是她沒有方法、沒有能力去表現她的愛。

而我，我是這樣頹喪。

他如何能知道我對他的在乎，是真真切切的。

他又如何相信我是這樣期待他走出那樣對人的怨恨。

當我告訴他，他已經不是其他人時，他懂嗎？

他走近我的生命，他就不再是其他人了。

他會相信當他被處罰時我感到傷心嗎。

他會明白當他那樣的用強硬的衝撞來應付衝突時我的擔心嗎。

對於他，我是這樣的外人。

頂多也不過只是個老師，一個每個月來說教的老師。

他說，與我會談他有些體悟，雖然他說不出所以然。

我感到喜悅，因為至少他在同理我的挫折。

至少他明白我的挫折，雖然他不明白我的傷心。

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麼

但是他已經走進我的生命了，無論如何我要他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在乎他，在乎他活的好不好。

09405

孩子變了。

因為逞兇鬥狠，被換了班級。

據說是更嚴厲的班級的，第一次會面，孩子後悔自己的作為。

這是第一次他說後悔，他想到之前種種，覺得不值得。

孩子懷念之前的恣意亂為。害怕這個班級的約束。

第二次會面，孩子似乎安然了。

班級的規則很清楚，老師會找他談他的狀況。

處罰雖然嚴厲但清楚，他不想找麻煩，他說。

這個始終在團體中碰撞的孩子，突然找到了規則。

後來我見到他時，第一次，我看到他像孩子般調皮但天真的笑容。

他說老師讓他帶隊，很棒，那種被信任被期待的心情。

他喜愛他的老師，喜愛他的班級。

就這樣，孩子變了。

所有的狀況依然，只是換個班級，換個老師。

他突然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方法，突然有目標讓他努力了。

人生竟然有這樣的可能，我覺得感動。

對於院外的種種他仍然有許多不理性的想法。

但至少，我知道，他感受到愛與尊重。

他對我也變得更加親切與自然。

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肯定吧，在這樣被在乎的班級裡。

在心理學上說，人追求歸屬感、價值感，是核心。

我覺得自己見到最真實的例子。

我不知道孩子出院後會怎樣面對自己的人生。

但我相信，總有些不同了，他被愛過、被相信過，也愛過、也在乎過。

總是在某一刻，當他面對抉擇時，他可以體會所謂愛與失去。

孩子，這是我給你的信。

之前與之後，有些深，因為碰觸我的內心。

之前我甚至不敢給你信，因為自己的無力感。

然後我見到完全不一樣的你。

你給我勇氣再繼續服務下去。

雖然你的改變並不因為我，但我終於真正相信愛與尊重可以這樣改變一個人。

這信不像藤井樹那樣的動人，你看的吃力吧。

但，你明白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在乎你，而你是這樣值得我在乎。

我為你心疼，因為之前的種種。

也為你驕傲，因為現在的種種。

                        阿寶老師 9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