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人生

靈堂前大朵大朵的白花 正中間 諾大、端正的照片 那是父親許多年前的照片

她站在右邊 一個人 孤孤單單 像是站也站不穩

三個兄姐 站在左邊 白一般的臉 沒有表情

上香 拜... 

她整個人漫著無窮的哀傷 卻有更多不應有的放鬆 "終於結束了...." 她心裡有種解脫的快意

突然 大哥走到她面前 一把扯著她 比劃著 大聲喧嘩 "他是你父親 你這不孝女 ....."

她哭著 解釋著 大哥罵著 眾人白慘慘的看著一幕悲劇...

....

掙扎著 她驚醒

又一回嚇得滿身的汗 滿臉的淚

這夢 跟了她許多年了 從她開始期待父親的死去開始....

美華今年四十三歲 父親八十三歲

她有兩個哥哥 一個姐姐 但她總是希望她不曾有過

三個兄姐 與她不同母親

父親是一個從大陸來的軍人 長的昂揚英挺 娶了台灣的妻子

妻子的娘家是大戶有錢人家 對於嫁給外省人 還是個窮軍人很不諒解

在三十五歲時 妻子得了重病 長期住院

娘家花大把的銀子 請專人照料 

那時他們已經有三個孩子 最大的十歲 最小的才六歲

三年間不停的進出醫院 父親和專門照顧妻子的女人 有了感情

三十八歲那年 前妻過世

三十九歲那年 父親娶了那個女人 也就是美華的母親

那年年底 生下美華

這是整個美華悲劇人生的起點

妻子的娘家很是不諒解 妻子的遺孤完全的不贊成....

很多年以後 在母親墳前 她總是一次一次的問 "為什麼 為什麼 你要這樣結婚 生下我..."

她的母親 一如以往 不肯作答 任憑著美華的淚 乾了又濕 濕了又乾

從美華有記憶以來 她的母親就對三位兄姐特別好 低聲下氣的好

家裡並不富裕 所有好的吃食衣物 母親都先給 兄姐

兄姐稱她母親為"阿姨" 這是他門母親在世時的稱謂 從來沒有改變

父親對美華不特別壞 但好像也總保持著距離

也許是軍人的個性 其實父親和所有小孩都不多話 也不親近

三個兄姐 則很明白的表示 "你不是我妹妹..." 尤其大哥 簡直是恨著她

美華那時還小不懂 有時硬是纏著兄姐要玩 大哥有回對她說 "你媽媽 不要臉...."

她哭著去問她的母親 母親落著淚 沒有回答

整個童年 她都陰陰鬱鬱的過日子 討好著所有人 

唯一對她好些的是跟她差八歲的 小姐姐 美如 

美如會教她寫字 說故事給她聽

兩個哥哥 對她 根本不理不睬

兄姐很會讀書 一張張獎狀 貼的滿滿的牆

美華則怎麼念也念不好 老是討打 是的他父親會打小孩 ..

母親因為自己念書念的少 只能在旁邊乾焦急 甚麼忙也幫不上

唯一的開心 是某些時候 兄姐會回去他們的外公家

這時候 她才突然成為 父母的公主 他們會帶著她去公園 去吃霜淇淋

那偶爾的幸福 讓她飛在天際 但這樣的日子並不多

而且當兄姐穿著光鮮亮麗 帶著許多玩具、用品 回家時 她總免不了一場哭鬧

同是一家人 為什麼 她樣樣都輸人?!

長大了些 兄姐一個個離家讀書工作

偶爾聚首 大家不會有太大的爭執 但也沒有太多的熱絡

父親漸漸比較有心力想靠近 美華

但美華進入叛逆的青春期 她的心已經冷了....

她很渴望父親的關愛 但不知道要怎麼表示 不知道要怎樣接受...

對於母親 "唉!" 她嘆氣....

美華十七歲那年 母親在去市場的路途中 被車橫撞 突然往生

對於美華來說 真是 晴天霹靂...一切都是這樣無望....

母親努力了十多年 可她的逝去 證明了所有的努力都無用

在告別式上 僅僅她一個孩子 哀哀徹徹 

她的兄姐都坐在下面致哀 "她是阿姨 不是媽媽..." 他們堅持

從那時候開始 她明白 她根本不該到這世界來 她恨母親的婚姻....

究竟在這個婚姻裡 母親得到了甚麼? 除了被鄙視 除了生下一個不該生的女兒...她得到甚麼?....

後來兄姐一個個結婚離家　並且繼承了外公大筆的遺產

她一個人守著破敗的家和她年邁的父親

三十歲那年她結婚 嫁給一個很老實的模板工人

夫家很窮困 婚後他們就和父親一起住

有幾年她自己覺得過的挺不壞

生了一個女兒 先生賺的錢不多 但對她不壞

父親很疼愛這個小孫女 好像把所有該給美華的愛 都一股腦了給了 小孫女

每回看到父親抱著孫女 美華就一陣心酸 那是從小的渴望

但是午夜夢迴時 美華還是不安 總是慌亂的不知道為什麼慌亂

她不值得好日子 她覺得 她過的膽戰心驚

父親後來 把那僅有的小小殘破的屋 過戶給她

想是心疼她比起兄姐 過的苦的多 但這成了另一個夢靨

父親在她四十歲時 開始慢慢退化 失智

父親失智後 需要人特別的照料

沒甚麼積蓄 先生賺的錢不多 只得無奈的找兄姐幫忙

大哥說 "那是你父親"

她無奈的抗議 "那也是你們的父親啊.."

大哥鐵著臉 無情的說 "他把心給了那個女人 他還把房子給了你 他眼中只有你們...."

在她母親離開這麼多年後 是的 他們仍然憎恨著她的母親

他們覺得 她與母親 取走了所有父親的愛

可是 怎的 她覺得父親根本沒愛過她 她覺得她所得到的都是施捨

後來兄姐還是出了錢 每個月 她得一戶戶的敲門 取錢

每個月 對著兄姐的豪宅 按鈴 像是乞丐那樣的要求施捨

父親狀況越來越糟 進出醫院越來越頻繁

原本和她不親的父親 現下完全忘記她是誰了

她照顧著失智失禁的老父親 不太懂 為什麼她的命是這樣?

就是那時刻 她開始作夢

夢裡 永遠是父親的辭世 她心理的解脫

夢醒 恆常是自責與難堪 伴著無眠的夜

她看了醫生 說是憂鬱症 

吃了藥 日子往下過 但 有時就是過不去

是這樣我們有了交談

進入 憂鬱症 不是我們的能力範疇 我們只能陪伴

每回都一樣 她大聲的問 "為什麼 為什麼?...." 整個人生的悲哀

每回都一樣 她生氣的說 "不公平 不公平?...." 對於兄姐所擁有的一切

每回也總是這樣 我說 "看來你只能等父親過世 然後你才能解脫..."

她會努力的解釋到 "你知道 不是因為那錢 是因為整件事的荒謬 父親根本極度愛著他們..."

我點頭 同理 表示了解 

她於是會說 "我這樣是不是很壞..."

我於是說 "這似乎是你目前的處境..雖然你一點也不喜歡"

然後她會笑 因為有人懂

然後她又哭 因為有人陪

唉....

這是一個很悲哀的重組家庭的故事

沒有人得到幸福

她的兄姐雖然有較好的經濟能力 

但是 若不是恨意這樣深 怎麼可能這樣對待一個老父親

而老父親已經年邁並且失智了 無力在做甚麼彌補

誰能做甚麼呢?!

也許 這是那夢 所以糾纏的原因.....

                                     p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