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蘭在台南

離開村子之後 她就到台南找她大妹 鳳蓮

人到無路可去 唯一想到的還是自己的親人

她們五兄妹 除了大妹 全都留在嘉義工作

兩個哥哥在工廠做工 一個妹妹在工廠煮菜

只有大妹多讀了點書 算是出脫些

大妹學的是幼教 在幼稚園當老師 

後來 和一個小學老師翰平 結婚後 定居在台南

有一個三歲的兒子偉哲 現在又懷了第二胎

自從大妹結婚離開嘉義 除了過年過節 她幾乎都沒有回娘家

鳳蘭明白 那破落的家 連她自己都不想回 何況是大妹

她和大妹因為年紀近些 感情不壞 但長大了 也不太有交集

鳳蘭有些忐忑 她不知道 大妹會怎樣看待她最近的事件 ......

可親人畢竟是親人 既然唯一的出路在台南 鳳蘭就先到台南

鳳蘭行前先撥電話給大妹

在之前她母親已經打電話哭訴過了

可以想見她母親的形容 字字句句大約都是鳳蘭的不檢點

大妹沒有多說什麼 就只簡單的說 "你來 你來 我等你..."

就這樣她先到大妹家住了下來

妹婿很歡迎她的到來 直說 "鳳蓮正好需要有個幫手 家裡也夠大"

兩夫妻都很體貼 沒有多問她發生了什麼

她住下來 幫著點家務 沒事就到台南古城四處走走

鳳蘭還沒想清楚自己接下來要什麼

正祥 阿宗 翠芬 村子人 ... 每個臉孔都在她眼前晃

她真有錯的這麼厲害嗎?

她喜歡正祥 這有錯嗎? 

她陪了正祥十年 不曾真正逾矩

她知道自己不配 她知道正祥不愛她 

她就單單只是喜歡正祥 幫著他 聽著他 這樣有錯嗎?

錯只錯在翠芬是她的好友 她的閨中密友

是的 她得承認 她不該這樣喜愛著閨中密友的先生 ....

但是 .....

如果阿宗那日 不要打她 罵她賤

如果正祥那日 不要留她 把她送回家

如果翠芬那日 不要這樣激情 肯聽她說清楚

那麼現在會是什麼情形

生活裡 沒有如果 

她很想念正祥 這是她離開後真正痛心的地方

她總想著正祥捨不得她被阿宗打時的模樣

她也記得正祥摟著她的腰 扶著她上樓梯 ...

是的 她不怪正祥 她就是想他 並且還擔心他

所以 她後來還給阿宗寫信 她希望阿宗別去惹正祥

她想念阿宗嗎? 真怪 一點也沒有

原本她甚至要嫁給阿宗了 但 那只是因為 阿宗想娶她

她不討厭阿宗 但 也沒有愛他

接下來該怎麼辦? 鳳蘭真的不知道

在村裡的時候 她好幾次想乾脆死掉算了

曾經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翠芬 照著三餐打電話打簡訊來罵 有時也在街頭巷口的大罵

她自己的母親 見一次罵一次 直說她不要臉 說自己白白養了她...

無論是 家人 朋友 同事 ...沒有一個人肯接受她

走在路上 總有人指指點點

她原本就沒什麼意義的人生 突然就更沒理由奮鬥了

她很想ㄧ死了之 讓所有人後悔 所有鄙視她的人 

她想像自己穿著一身報仇的紅衣 在村裡那顆大榕樹上 上吊身亡

那麼 村裡那些曾經自以為正義的人 大約一個個都得 夜夜回頭張望是否有厲鬼在身旁

呵呵呵 過癮是吧 她真這麼想過

但是 到末了 她捨不得傷害正祥

她知道鄉間人們的運作方式 這個死了 得找個墊背的來扛 ...

她若是死了 正祥一定成了負心的男人

所以 她沒有真的行動 她只能懷著滿腔的恨意離開

然後呢? 她離開了村莊 也離開了正祥

她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希望 沒有期待...

那日她閒晃到近郊的一座寺廟 在半山腰 不大 很是清幽

廟旁還有供人住宿的簡單房舍

她和一個尼姑聊了起來 她隨口說著自己也想出家 

老尼姑看著她 笑得很安詳 她說 "你可以來住些時日 不需要出家"

"為什麼? 我真的想...我想 像你一樣 ..." 她突然這樣說 連自己都嚇一跳

老尼姑文文的說 "你不是我 出家也不是像我一樣..."

像哄孩子那樣 老尼姑繼續說 "看的出來你目前很煩 你真的可以來住一段日子 讓自己安靜些 舒坦些 ...至於要不要出家 得等到你的心安靜了 我們再討論.."

那天回家 夜裡她和大妹提起這事 她想搬去廟裡住一段日子

大妹罵她 "神經病" 大妹說 "阿姐 我再三個月就要生孩子了 你得幫我坐月子"

鳳蘭忙說 "如果你需要我幫忙 我當然該幫忙的 只是 你有沒有想過 到時爸媽會來 人來人往的 我擔心村裡的人 見了說閒話"

這是鳳蘭真正的擔心 她來這裡住 已經是打擾了 她真的不想讓大妹難做人

大妹看著她 搖頭 大力的搖頭

-- 阿姐 我才不在乎那村裡的人想什麼

   村裡 從我們小時候 就沒有人看得起過我們 包含你那位好朋友 翠芬

   沒錢 沒勢的 就一個好賭好色的老爸 誰看到不踩兩下 就算好的了

   我根本一點也不想理會那裡的人 ....

   你之前不說 我也不好說什麼

   媽都告訴我了 雖然 你知道媽的話難聽 老說你不檢點 

   但 我可不這麼覺得 怎麼不去怪那個翠芬的先生 就單單怪你

   感情是你情我願的事 怎麼就說你偷人

大妹怒氣沖沖 想是原本就在心裡揪著的 只是一直不敢說

鳳蘭忙勸著 "別氣別氣啦 你還懷著孩子呢!"

-- 其實 正祥..就是翠芬的老公 真的人不壞

   我和他 也就只是朋友 頂多算是人家說的紅粉知己那樣

   沒有甚麼你情我願的 愛情 你別怪他啦....

   壞只壞在 我們背著翠芬做朋友 翠芬不肯諒解 不願相信

-- 翠芬本來就壞啊 我就一直不懂 你幹嘛要跟這樣的人 當好朋友

   她從來就把你當夥計 哪是當朋友

-- 鳳蓮 你別亂說啦 這事是我沒弄好 不能太怪翠芬

-- 阿姐 我沒亂說喔

   小時候你去她家 我問你 她家的彈簧床好睡嗎? 你說 她沒讓你碰彈簧床 你就睡在地上

   你們一起出去 總是各出各的 她進到餐廳吃好料 你只能喝開水 或者點低消

   你們一塊去郊遊 有男人找她 她就甩開你 沒男人要 她就纏著你

   需要人搬重的她就喊你 有甜頭可拿時 她可搶的比誰都快

   總是她需要你時就是要 她不需要時 你就得識相點滾遠遠的

   這都是你說過的話 

鳳蘭沉默無語

這是她說過的話嗎? 應該是的

那麼為什麼 她和翠芬始終是好朋友 連她自己都要不懂了

她搖頭 不解 

-- 算了啦 我不想說這個

   你真的希望我留下來幫你做月子?

鳳蓮點頭如搗蒜  "要的 一定要..."

-- 翰平的媽媽早就過世了 我生第一胎時 

   原本想找 阿母幫忙 可是你知道 她這個人麻煩 嘴碎又難搞 而且阿爸也需要她照顧

   月子中心 不是我們住的起的 動不動就十幾萬 我們哪來的錢

   所以後來 沒有人幫我 就我和翰平 兩個人 胡亂的弄

   結果把我身體都搞壞了 現在成天腰酸背痛 常常生病

   這回你得幫我 你是阿姐 我要你幫我

   那時候我同事都問我 怎麼你娘家沒人?...

   我不想再跟上回一樣 像個沒娘家疼愛的女人.....

說著說著 驀然 淚就大顆大顆的滾落了

鳳蘭猜想 大妹應該是想到自己老是孤零零的 明明有娘家 又似沒有

也或許是因為 人一旦懷孕 就多愁善感起來

鳳蘭趕緊握著她的手 "不哭 不哭啦 我幫你 我一定幫你的啦. 我是你大姐耶.."

-- 一定讓你安安心心的做的好月子 

   讓你好好的躺上一個月

   這樣可以嗎?

鳳蓮 抹著淚 笑了

這時候鳳蓮突然站了起來 緊緊的抱住鳳蘭 "阿姐 不怕 我們一定要互相幫忙 ...."

這算是大妹能給出最大的支持了吧.....

她們家一路辛苦 父親好賭 母親疲於奔命的應付生活 所有的孩子為自己的出路打拼

從來沒有 姊妹情深 這種事情

每個人自顧不暇 即便有心 也沒有力 去為誰做甚麼

最近她心煩到不知道怎樣活下去 她沒說 大妹想必一定感受到了

人家說貧賤夫妻百事哀 ...貧賤的家庭也有同樣的悲情

兩姊妹就這樣抱著 兩個人都滑著淚 

說不出的心情 好像彼此對對方都有些歉意

也好像彼此都有無限的關愛想要讓對方知道....

 ............................................

那天夜裡 鳳蘭想著大妹關於翠芬的話

出事以後 翠芬對她真的是 竭盡所能的糟蹋

 鳳蘭因為心虛 大多都是忍著 有時兩人對罵 她也總是居於下風

 鳳蘭其實對翠芬 很有歉意 這歉意很是煎熬著她

 這麼要好的兩個朋友 因為她沒把分際弄好 成了這樣

 翠芬一向高傲 怎麼可能受的了 這樣的屈辱

 先生跟最要好的朋友 共度一夜

 怕是所有人都要抓狂的吧

 鳳蘭懂得 所以她忍耐

但是 大妹說 翠芬根本就看不起她 看不起她們一家人

是這樣嗎?

往事歷歷

鳳蘭從小就長的醜 那醜是很清楚明白的

她長著一張方臉 闊嘴 粗眉 人略高 略胖 頗有點粗壯的姿態

小時候她父親打她時 總打得特別用力 口裡還會嚷著 "這樣笨沒關係 還這麼醜..."

她於是知道自己真醜

上了小學 男孩喜歡嘲笑她的醜態 她抓到就打 管它輸贏

那時家裡總欠著村裡人的錢 或是米錢 或是菜錢 或是酒錢...

有時走在路上 會有人吼著 "阿蘭 我看到你老爸在賭錢啦 叫他先來還錢..."

她還太小 不知道怎麼回答 可她不願低頭 睬也不睬的 昂著頭走 ...她不在乎

家裡 她母親老是哀戚戚的哭求父親 她父親老是罵她母親賤

她看著 她聽著 她絕對絕對不要 自己像她母親這般軟弱....

才小學三年級 她卻已經堅硬如石 

她開始嘲笑別人 挖苦別人 作弄別人

先下手為強 她彪悍到其他孩子難以理解

沒人懂得她憑什麼 究竟她憑哪一點 可以 那般的驕傲 那樣的難搞

是那時刻 她認識翠芬

翠芬一向驕矜 

翠芬的驕傲是真有本事的

她家裡有錢 她長得漂亮 她功課不壞

但 她朋友不多 好像對人 她多少有點不屑那樣

兩人都看似心高氣傲 不太好接近

是 翠芬主動靠近鳳蘭 她甚至邀鳳蘭去她家裡 表示她的好感

翠芬肯跟鳳蘭做朋友 對鳳蘭而言 真是天大的恩惠

這樣一個家世長相皆不凡的女孩 非但沒有看輕她 還 願意把她當手帕交

那感動 是的 如果你不曾那樣低下的過日子 你一定很難懂....

那時候她就打定主意 一輩子要對翠芬好.....

可 說實話 這一路 翠芬真的待她不算好

大妹說的 每一件事 都是真的 

翠芬慣常使喚著她 這 她是知道的

她忍耐 是因為 翠芬確實高貴啊

她忍耐 也是因為 她以為這樣才可能維持住這份友誼

可大妹說 這樣根本不算是 好朋友

翠芬真的有把她鳳蘭當成知己那樣看待嗎? 有嗎?

還是翠芬始終利用鳳蘭來滿足自己的高高在上?

鳳蘭想著翠芬那日 指著她鼻子罵她 "賤" .....

是的 鳳蘭最恨別人罵她賤

但是 那時她心虛 她真心內疚 她們是手帕交呢!

如果其實不是 如果從來不是

這樣想 鳳蘭覺得自己會好過一些

原來 她沒有對不起好朋友

原來 翠芬根本沒有把她當朋友

原來 她不必這樣抱歉 不需要這般煎熬

              .....(待續)

潘越雲-桂花巷

　
作詞 吳念真
作曲 陳揚
編曲 陳揚

想我一生的運命　就像風箏打斷線
隨風浮沈沒依靠　這山飄浪過彼山
一旦落土低頭看　只存枝骨身已爛
啊..... 只存枝骨身已爛

花朵再壞　也開一次　
偏偏春風等不來 只要根莖還原在　
不怕枝葉受颱風 誰知花等人採　
已經霜降日落西
啊..... 已經霜降日落西

風吹身驅桂花命 如果想起心就痛
恩怨如煙皆當散 禍福當作天注定
往事何必回頭看 把他當作夢一般
啊..... 把他當作夢一般